「人民的名義」火了。

各大視頻網站播放量超過10億同時，霸占今年衛視收視率第一。

權色錢交易、輿論操縱、令人難以相信的貪官劣跡，突破性的選材尺度加復雜的人物關系將一個真實的官場狀態和盤托出。體制內公務員反映，太真了。

高度還原只是表象，其本質源于真實世界的光怪詭譎。隨著官員落馬，他們的子女亦隨之上下沉浮，時而眾星捧月，時而深陷修羅場，更為跌宕。

這是杜少的第24篇真實故事，我專門和一位貪官之子聊了聊，你將通過他的雙眼，看到浮華、奢侈、驕傲，以及法網落下后的世間百態，人情冷暖。

隨著一聲轟鳴，心愛的紅色奔馳跑車被警察開走，Harvey知道，天塌了。

踩著滿地Thom Browne和Givenchy大牌衣服，警察讓這個22歲的年輕人趕緊收拾一下私人物品，不然全部沒收。床頭柜上，整盒克羅心銀飾項鏈散落一地，被碰碎的5瓶奢侈品牌香水鬧得整個房間香氣撲鼻。

克制住雙手顫抖，他從隔壁衣帽間里拿出一個LV皮箱，價值不菲。1年前，Harvey在巴黎老佛爺百貨給自己和女友一人買了一個，掏了3600歐元。此刻，警察指著皮箱告訴他，這也是贓物，一并沒收。

Harvey只好翻出保姆的編織袋，一股腦將衣服塞進去。又站起來，走到家里保平安的佛龕前，從香爐背后抽出兩包茶葉，透明塑料袋的包裝看起來極為廉價。

發現警察沒阻止，Harvey趕緊將茶葉裝進編織袋。這是父親最喜歡的毛尖，每斤2萬3，外面根本買不到。

Harvey盤算，過兩天父親回家，還能給他泡上一杯。

隨著隔壁臥室一聲悶響，一個保險箱被兩名警察抬到地上，在墻上留下一個正方形空洞。里面50根金條第一次見光。在他們腳下的臥室床底，除了100萬元現金，還有3根象牙和2根犀牛角，連Harvey自己也從未見過。

查抄行動持續整整一夜，除了現金、金條、珠寶、奢侈品，這個家里2輛跑車、3套精裝住宅被悉數沒收，價值超過2000萬，震驚全省。

圖片來自網絡被查抄的貪污款

第二天早上7點，檢察院領導來他家善后，進門一抬頭，看見Harvey縮在床上，拍拍身旁的警察：

喲，這不是王總兒子么？

Harvey從未想過會有今天，從小到大，父親給了他生活的一切。他甚至一度認為，父親等于金錢來源。很多事情直到父親出事，他才了解。

出身西南某省會普通家庭，父親從小好勝，異常努力。80年代考上大學，在巷弄鄰里傳為佳話。畢業后，父親又分配進市財政局成為一名科員。Harvey母親與他同單位，對這個敢作敢為的年輕人喜歡得不行，兩人很快戀愛結了婚。

1990年，Harvey出生，家里窮得肉也吃不起，為生計，父親甚至賣掉了家里收藏的郵票。

盡管在單位非常勤快，是領導眼里的好小伙，但在分房子這件事上，父親依然遲遲未得一套。還是Harvey的姥姥心疼女兒、外孫，讓出一套20年前修建的磚房，一家人得以有地蜷縮。

Harvey出生后，父親用盡一切方式讓家里過得好些。

在單位，搶著幫老同志干活，往外跑的苦差事他一人包干，晚上回家，抱著經濟、法律書就啃，一天不輟。周末經常出去打臨工，幫著朋友經營餐館、倒賣電影票什么都干，就是不見掙錢。

91年夏天，父親甚至請了假，背著一書包方便面，擠上硬座綠皮火車遠赴深圳，丟下娘倆半個月。當父親重新出現在Harvey面前時，蓬頭垢面，身無分文。包里只有一盒冰冷的麥當勞炸薯條，專門帶給Harvey。

1990年10月8日中國內地第一家麥當勞餐廳在深圳市開業

3歲時，Harvey一家終于分到房子，生活依舊沒起色。父親找人注冊了一個藥廠，專賣口腔止疼噴霧，工作日上班，周末帶著銷售去外地推銷，四處奔波。好幾個周末，他要找爸爸逛動物園，跪在地板上擦地的媽媽冷冷告訴他，爸爸找錢去了。

Harvey上幼兒園后，這個家總算迎來轉機。有一天晚上，單位領導來家訪，臨走時，告訴這對夫妻，Harvey父親即將提干為財政局的處長，專管基建。母親開心得大半夜給爺倆包了頓韭菜豬肉餃子，吃得特別香。

之后，父親越發忙于工作，收入仍沒見漲多少。

那段時間，早上醒來只有母親送他出門，父親深夜才回，一進門就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看書，只有母親為他洗腳，哄他睡覺，就算生病也得干活，天天如此。

某天深夜2點，Harvey被一陣摔碗聲吵醒。母親發著燒，雙手浸在冰涼的臟水里，大罵父親養不活這個家，沒本事，孬種。

父親沒說一句話，轉身走出家門，大門哐當一聲被重重帶上，留她一人在客廳摸淚。

圖片來自網絡，與文章無關90年代中國南方城市的年輕人

第二天，Harvey放學走出機關幼兒園大門，遠遠望見母親穿著一身新衣服，特別漂亮，脖子上多了一條細細的金項鏈，身旁的父親緊緊攥著她。

當晚，Harvey在全市最好的飯廳好好吃了一頓海鮮，時至今日，他還記得那天吃了啥。

5歲那年，Harvey發現屋里開始三天兩頭添置新物件。

錄像機、大彩電加一套5.1立體聲音響被擺進客廳，電影侏羅紀公園里的恐龍就嚇得他整晚睡不著覺，早早感受到資本主義文化的沖擊力。

屋里玩具堆積成山，串門的表弟看了一通羨慕。在商場喜歡看人彈鋼琴，父親就給他買臺電子琴，后來Harvey報了鋼琴班，家里又花2萬給他換了臺雅馬哈。1個月后，這臺鋼琴徹底淪為儲物柜，媽媽罵他，爸爸笑著說，小孩子玩玩嘛，算了算了。

上小學后，父親開始帶著他出入各處星級酒店、夜總會、桑拿。

一切開銷不用爸爸花分毫，只要能開發票，就能在全市最高檔的場所招待任何人。一開始，對方是客戶、同事，漸漸地，大家是兄弟。

圈子越來越廣，路越來越寬，吃飯、KTV、洗桑拿，這些錢為國家花還是為自己花，沒人說得清。

公款吃喝席間的茅臺酒

那是中央八項規定尚未出臺的時代，席間燈光倩影，觥籌交錯，大家稱兄道弟。茅臺酒隨便喝，中華煙隨便抽。作為回饋，叔叔們經常塞給Harvey紅包，小到500，大到幾千，縣城煤老板叔叔們最大方，一個紅包能裝上萬。

那時，酒席上最流行的一句話：「大款不如公款」。

隨著父親朋友多起來，登門拜訪者也不可計數，印象最深的當屬張叔叔。

1997年，這個農村木匠進城打工，經人引薦認識了Harvey的父親，隔三差五就來家里拜訪，與父親稱兄道弟，更將Harvey視為親侄子。

Harvey印象里，家里永遠不缺客人，逢年過節更是擋不住。

多數人第一次見面就熱情滿滿，送禮從煙酒茶葉、名牌手表到珠寶古玩，應有盡有。「你就是Harvey？總聽你爸說起你，小伙真帥。叔叔前兩天去緬甸考察，捎了塊翡翠玉佩，送你當禮物了！」

不過，比起他們，還是張叔叔更親。

每到春天，就從鄉下給他們帶脆桃和楊梅。經常凌晨2點打電話請教做生意之道，父親一聽吹捧，立馬從床上跳起來，和他聊到天亮。關系漸硬，父親還屢次找關系提攜他，多年后張叔叔成為市里房地產一霸。

那幾年Harvey父親已經是全省重點國企董事長、被媒體稱為資本大佬，光彩無限。

每年春節，父親在全市最好的酒店訂下包房，請全家吃鮑魚、龍蝦，花費相當于工薪階層掙一年的收入。吃完飯，父親會塞給每個服務員300元紅包，惹得打工小姑娘們笑得合不攏嘴。

奢侈的年夜飯

2年級時，父親就帶著Harvey玩起了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雙飛。4年級，他坐在父親腿上學會開車。6年級一個人開著父親的車上街，剛被交警攔下來，一個電話，立即放行。從那以后，Harvey的車沒人敢攔，任他隨便飆。

上初中時，這個青春期的少年叛逆心見長，成為逃課主力軍，當地出了名的混混。泡網吧打CS，帶著兄弟為姑娘打架，叼著煙握著跑車方向盤四處竄，別提多拉風。繼承了父親的好勝心，Harvey走哪都是老大，兄弟們也服，人稱實驗中學陳浩南，無人敢管。

不聽話時父親也打，只要跪下假裝認錯，父親肯定心軟，好吃好喝重入懷抱。母親埋怨Harvey被慣壞。父親嘆了口氣：

孩子小時候跟我們一起吃過苦，我總覺得虧欠。

衣服、球鞋只要他喜歡，隔三差五哼哼下，父母總會滿足。這個青春期的男孩從不管父親的錢從哪來，他只負責要，而且總能要到。

10多年前，全城第一雙Nike shox球鞋穿在他腳下，這雙NBA巨星卡特代言的球鞋要價高達1600。穿著上學，識貨的同學問他：

你父母做什么的？這么有錢？

悉尼奧運會，卡特上演「死亡之扣」腳上的Nike shox隨之大火

初中畢業后，浪了3年的Harvey壓根考不上高中。

父親跑到上海找中介、托關系，將他送到澳大利亞上高中，前前后后花了100萬，想著將來考大學也方便。初到澳洲的他語言不通、兄弟們一個個不在身邊，極度失落。電話中天天倒苦水：發燒生病沒人管，連個倒熱水的人也沒有。聽得母親掉淚。

一年后，父母放他回國休假一個月。臨走時，送他去機場，逼著他回澳洲繼續讀書。沒成想，假裝表面聽話的他辦理完托運和登機，走進安檢，跟父母揮了揮手。

等著父母走后，Harvey徑直走出機場，掏出護照、簽證撕得粉碎。上萬元的行李跟隨飛機抵達大洋彼岸，再也沒有回來。

從那以后，Harvey賦閑在家，更是無拘無束。

開著跑車挨個夜店逛，一堆兄弟跟著一起紙醉金迷，很多次喝得大醉，吐著去結賬，老板看了他一眼立即免了單，恭恭敬敬送上一張VIP卡。

潛意識中，Harvey以為這樣的生活將永遠下去，直到那天晚上，正在夜店消遣的他接到媽媽帶著哭腔的電話：

你爸被警察帶走了...

父親出事后，Harvey想到了死。

由于沒法接受事實，他把自己關在家里。整天對著墻壁發呆，翻開相冊，回想和爸爸一起的每個經歷，失聲痛哭。

僅僅幾天，外界傳來的消息一直在變，有人說父親很快會出來，又有人說，被判20年，再接到電話，對方壓著聲音說：

可能是死刑。

每次聽到手機鈴響，Harvey會不受控制地哆嗦。他開始出現幻聽，即使沒有人打來電話，也會從床上跳起來翻開手機。先前的酒友們很少有人關心他，更別說來看他，其中不少人工作還是他爸爸安排的。

由于整晚睡不著覺，Harvey半夜經常被驚醒，內分泌失調讓他臉上長滿痘。

極端時，他想一了百了，死了算。

Harvey也找過父親的下屬、朋友幫忙，多數人敬而遠之。連父親一手提拔的下屬也搖頭擺手：「實在幫不上忙，讓你爸保重身體吧，以后出來，我請他喝酒」。

打電話給父親關系最鐵的張叔叔，希望他幫幫忙，哪怕去監獄里和父親見上一面，哥倆聊聊。這個房地產開發商聽后，叫人甩給Harvey一箱酒，從此再也沒聯系。

無數次絕望時，Harvey就跑到城北山腰的寺廟，為父親祈求平安符。第一次去時，他只能坐公交，連投幣多少錢也不知道。

當床頭柜上父子合照被平安符掛滿那天，他的父親被判了14年。

聊到最后，我問Harvey，你什么時候感受到過父愛。

他想了半天，告訴我：

那幾年沒感受過，只要他給我錢，就挺好。現在他在里面還讓我努力，挺感動，真的。

從2012年至今，持續嚴厲查處下，全國范圍黨內機構、國家機關及政協高級官員落馬150人，法網恢恢。

數量不多，這些官員貪腐方式卻各顯神通。有人家里深藏2.3億現金，被查處時燒壞了連續超負荷運作的銀行點鈔機。有人社會關系根深蒂固，抓捕時得到消息，出逃美國，四處流落。更有甚者，貪污挪用公款高達74億，全國驚駭。

在貪腐面前，多數人驚訝、憤怒、見怪不怪，可誰能統計一人受賄背后，多少人是欲望的推手？

中國第一貪官武長順貪污挪用公款高達74億元

春節傍晚，Harvey帶著一盒餃子，從奶奶家出發，坐上5路公交，經過19站，在城市北面郊區下車，周圍空無一人。

此時，這座城市華燈初上。頂級酒店包房里，服務員們拿著客人的紅包，跟10年前拿到Harvey父親的一樣，樂不可支；煤老板們打開茅臺，抽著中華，商量著明年在哪里開礦；房地產商張叔叔打通了一個號碼，跟對方稱兄道弟。

站在20公里外的遠郊，Harvey等了半小時，總算在路邊兩側攔下一輛摩托，拐上一條小路，向前2.4公里，轉過一個意味深長的彎，看到一排鐵絲網，荒蕪的大地上，回蕩著遠處鞭炮炸裂的響聲。

走進監獄大門，他掏出剛買的七匹狼香煙，一包100元。Harvey拆開煙，發給面前幾位叔叔，小聲祝福他們新年快樂，其中一人微微一笑：

喲，這不是老王兒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