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伊雯 史藝敏

編輯/羅傳達

北京鄰家便利店168家門店在一天關停；世界500強企業渤海鋼鐵破產負債1920億元；輝煌一時的金立手機被爆負債百億、裁員萬人……

鋅財經最近尋訪了一些破產公司的創始人及員工。

他們有年輕人，也有五旬老將；有的已經離開，回來搏命要工資；有的還在苦挨，愧對員工，忘了過年是什么滋味。

我是聯合創始人

被90后網紅女老板傷害了

講述人：志鵬 

年齡：33歲

坐標：杭州濱江

關鍵詞：區塊鏈 倒閉重組 CEO

我是2018年離開報社進入創業公司“XX網絡”，成為聯合創始人。進去之后 ，我一直在做“不要讓公司倒閉”的動作。

這是一家主打商旅系統的集成優化平臺，后來發展成區塊鏈項目。

公司在2016年成立，創始人是個90后妹子，特別愛折騰，整容整得很像網紅。家里有錢，也有資源，她的爸爸在杭州有票代公司。

她爸爸給了100萬的啟動資金，在創業投資瘋狂的時代，她憑著出眾的PPT演講功力，拿到幾百萬天使投資，開始啟動這個項目。

但是妹子畢竟年輕。2017年，由于項目的開發能力、市場搭建和銷售都沒有跟上，后續拿融資比較難。

2017年上半年，投資人建議她把項目包裝成“區塊鏈”項目。她聽進去了，開啟區塊鏈項目，開始眾籌，籌到了一些錢。

該公司舉辦的中型活動

但是2017年9月4日，國家全面叫停ICO（首次數字貨幣發行），很多人卷款跑路。她沒有這么做，她把錢和幣退回去。因為這個行為，獲得到了投資人和一些傳統企業的認可。

后來，她把這個項目包裝成新加坡的項目，繼續回國眾籌。

2017年底到2018年2月，投資人和之前比較成功的項目大佬，帶著她到國外募資。她在3幾個月內募集到880枚比特幣，將近1個億。

這種成功，讓她看到，錢來的太容易了。

2018年2月，比特幣開始往下跌，募到的錢不停縮水。投資者和散戶對她很不滿。從4月份開始，項目眾籌的投資人，找她退錢、鬧事，她壓力非常大。

5月份，我進入公司，作為聯合創始人，籌劃項目該怎么走。

我負責對內，上線區塊鏈媒體 “XX財經”、發起新的區塊鏈項目；她負責對外，找來美國教授當顧問，包裝成美國的項目。有些場合需要老外出面的，她就在杭州上海找，每個人每次給八千元。 

12月，志鵬離開了90后女老板

我當時覺得太神奇了，因為整個行業都是這樣一個模式，結果散戶被騙，大戶跟項目方一起去割市場上的散戶。

漸漸地，大家看清這個套路，加上比特幣一直在跌，很多散戶不愿進場，她就不斷逼迫我們推進，到后面給每個人設置KPI考核。但是整個市場不好，拿不到投資。

2018年9月份，她開了個內部會議，透露自己賬上只有1000多萬資金，只能撐一年多。

大家看不到希望，受不了這么假的項目，加上有負疚感，陸續有人離開，機構架空，項目流產。

11月底，所有人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面對她。因為理念不同，最后我也離開了……

我以前是做媒體的，沒有創業經驗。她給我開月薪3萬，我每天從早到半夜，除了商務其它都做。離開她以后，我沒有再創業了。2018年12月，入職大型互聯網公司公關部。

志鵬新年計劃

我結婚3年，有個14個月的寶寶，目前這份工作節奏和狀態沒有那么快，也挺適合我現在這個階段。接下去我的目標，花幾年時間沉下心來，在互聯網領域好好研究。

離職員工討薪一波又一波

打架、找老板、找記者、勞動仲裁

講述人：阿光

年齡：26歲 

坐標：杭州

關鍵詞：欠薪 鬧事 老板消失

2018年8月初，我進入一家名叫“XX瀚卓”的網絡公司做銷售，公司快10年，主要業務是企業設計網站。因為公司欠薪，事鬧不斷，進公司4個月我就離開了。

我初到公司時，環境還不錯，底薪5000元還過得去。我沒想過這份工作拿多少錢，只要保障我的最低生活就可以。沒有理想和盼望，不就是混口飯吃？

我剛進來那會兒，公司還沒有完全崩。有個經理干了四五年，培訓時吹牛說自己有保時捷，我后來跟他一起出去，發現他每次都是坐地鐵。

我每天的工作是打電話見客戶，離職前才開了4個月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單子。 

公司欠薪的情況在2017年和2018年陸續出現，越到后面壓力越來越大，加上內部動蕩，給客戶的東西不見得好，尾款拿不到，導致惡性循環。

阿光此前所在公司，人差不多走光了

每個人情況不一樣。我去了4個多月，公司欠了我2個月的工資，1萬元左右。被欠最多的是一個經理，公司欠他五六十萬元。總共有上百名員工被欠300多萬元工資。 

我沒怎么花時間花精力去討薪，因為比我情況還要嚴重的人都沒成功，我沒抱太多希望。  

欠薪的原因，聽說是老板外面投資不賺錢，只是傳聞，不能證實。但有一點確定的是，我們公司管理混亂，技術能力不行，常常不能完成項目，客戶投訴很多。

隨著拖欠的工資越來越多，整個公司彌漫著焦慮和不安的氣氛。后來，技術部門走了大半，銷售也沒有正常上班，兩個經理偶爾來一下處理事情。

公司欠薪后，員工嘗試過很多辦法維權，打架、找老板、勞動仲裁、找記者，但最后都無疾而終。有沒有人哭我不知道。

11月9日，有3個原員工到公司討債，和現員工發生口角，爭辯、斗毆，現場很暴力。討債人拿起辦公桌的小黃木板，狠狠砸在另一人頭上，木板都裂成了兩半。

他們還拿起瓷質花瓶和鐵質螺絲刀，現場有人勸架被摔淤青。好在最后，這場架沒有鬧大。

人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時候，在情緒爆炸的時候，的確會做出一些平時難以理解的過激行為。

其實不管是討債人，還是現任員工，他們都是被拖欠工資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都是受害者。但是有一個關鍵人物——公司的老板，卻始終沒有出現。

之前有記者聯系到老板，他是一個年輕的創業者，面對鏡頭，他一直低頭作揖道歉，一直說“沒錢了”。

網友對該公司聲討不斷

公司快破產了，我差不多是公司最后一個離開的人，因為對這個公司認識不深，走得時候沒有牽掛。但那些干了兩三年的同事對公司是有感情的，只不過公司欠了他們蠻多錢，沒辦法，一個個也都走了。

我現在回想那段經歷，像我這樣三五年沒有太多成就，沒有積蓄為生活所迫，于是饑不擇食地找了一家公司。畢業5年，進了一家快倒閉的公司，聽起來好像混得很差。

年三十晚上哭著借錢發工資

我面對員工的慚愧沒人能懂

講述人：濤靖

年齡：50歲

坐標：北京

關鍵詞：社交產品 欠薪 夢想

我從1993年開始創業，快30個年頭了。今年我50歲，異常艱難。

創業主要集中在婚戀社交領域。我始終相信婚戀是一座巨大的金礦。2015年，我啟動了實名制陌生人社交產品。這款產品，用戶在注冊時，我們會審核他們的照片及身份信息。

說實話，一開始我就知道難做，畢竟實名制門檻太高。我們投了幾百萬廣告費試著從各大平臺拉用戶，不過效果一般，目前有67萬真實注冊用戶。

前后燒了三四千萬元，現在每個月還要花60多萬元研發迭代產品，而各項收入來源只有近10萬。預計用戶數達到300萬以上能夠達到營收平衡。

缺錢，還是缺錢，讓公司風雨飄搖。

公司雖欠薪，但員工仍努力

就拿員工工資來說，有幾年逼得沒辦法，我年三十晚上，哭著求朋友借十萬塊錢給我發工資。今年過年，我還會哭吧。

不怕顯家丑地說，到今天為止，我拖欠員工的半年工資，還沒落實下來。公司賬上只剩下800塊錢，明天我去上海見投資人，還是一個同事幫我訂的高鐵票。

北京生活成本很高，但我給大家開的工資并不高。這么長時間，我的員工都是跟親友借，通過小額貸款、信用卡倒來倒去艱難走過來，我自己也把信用卡都貸遍了，一到還錢的日子就頭疼。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打電話借錢，有幾個員工今天要交房租、還信用卡，差不多是5萬塊錢。要是借不到錢，連累他們信用都出問題，那是天大的事。

著實令我感動的是，到今天為止我們團隊30多號人，半年沒拿工資，用信用卡各種倒，在北京生活的很艱難，但沒有一個人對我有怨言，依然尊重我。

而我，每次看到他們我都慚愧的恨不得躲起來。如果年底了還拿不到工資， 這個年都沒法過了。

一路走來，我也和很多投資人談過，但絕大部分都石沉大海。他們認為這是反人性的社交東西，搞這么真、門檻這么高怎么掙錢？這兩年資本大環境不好，很多VC都抱著觀望態度。

春節，老板和員工一起吃泡面

去年春節，我拖了3個月工資，外加好幾個月房租，房東說再不交就封門不讓進出。當時臨近過年，跟其他朋友借不到，融資也融不到，我老媽把她一輩子的積蓄整整1百萬打給了我，最后才解決。

為了創業，好多年都沒回家了，我記不清和父母吵了多少次。記得有幾次視頻，父母親都不拿正眼看我的。我母親為這事焦慮的整天睡不著覺，氣得住院，身體搞得一塌糊涂。

我父親到現在依然反對我。他覺得我應該找個工作掙錢，這不是我該干的事情。但創業對我而言是理想的實現，總之一言難盡。

本想工資一到手就離職

結果一覺睡醒公司被查封了

講述人：曉西

年齡：32歲

坐標：廣州

關鍵詞：健康貓、倒閉、欠薪、騙局

2018年下半年，健康貓（運動健康手機應用）暴雷事件鬧得特別兇，私教維權、領導被抓、公司被查封，欠我們的工資到現在也沒著落。

2018年6月份，健康貓啟動C輪融資發布會。C輪融資一部分來自私教，少的投資幾萬，多的幾十萬。

昔日健康貓C輪融資現場 健康貓CEO楊驊力

到了7月份，APP上私教的錢突然拿不出來了。以前提現周期最短是3天，后來一兩個月都拿不出來，老板下達指令讓運營給出“系統升級導致推遲”的統一回復，但慢慢可能私教察覺不對了，就開始維權。

我2016年入職健康貓。短短一兩年內，健康貓整體發展速度非常快。有問題的是，所有板塊都不盈利。光看產品，真是慘不忍睹。比如說APP內的商城，用戶數和活躍量的水分很高。

一開始我還不理解，后來慢慢覺得，公司純粹是為了做流水和賬面數字，告訴私教、告訴外界公司在蓬勃發展中，以此獲得更多融資。

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公司大群里，每天都有新人入職，有時候一天能有6、7個新人加入，2017年公司人數翻了一番到500多人，但正常用不到這么多人，亂花錢很厲害。

老板這個人，公司私底下也經常吐槽他。他很自負，所有事情都必須他做決定，搞得底下人怕事不敢做決定，什么都是直接問老板。公司副總裁連賽事演員穿哪件衣服都要問過老板。

蠻搞笑的是老板這個人還極其高調，特別喜歡上中央媒體，愛出風頭。

查封公司是2018年8月最后一個周末發生的事，私教中很多都是學生，大概是趕在開學前來公司總部維權，鬧得挺大的。

健康貓生活主題館

當時公司以發展困難為由欠了我們兩個月工資，按規定周一當天必須發工資，大部分員工本打算等工資發下來就離職，我也是。

還記得那個周一我輪休，一覺睡醒看見公司群里爆掉了。很多人都還在上班的路上，早上8點多派出所就過來查封公司。

有人下午去公司收拾東西，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很想笑。派出所拿個DV機一直拍，東西收拾完要給警察檢查，沒有敏感的東西才能讓你拿走。

至于錢款，有人說已經被老板轉移了。因為當時查封的時候，公司帳面上的錢已經不多了，我聽到最多的就說是兩千多萬，少的說只有幾百萬元。

拖欠的工資到現在還沒著落。我大概估算一下，500號人兩個月工資沒1000萬元擋不住，不知道這么多錢哪里來。

健康貓跑步機

現在還要等認定結果，如果是詐騙，這個錢要先給回私教的，那就等于沒錢了。但如果是非法集資的話，錢都得充公國家，我們就有可能拿回這個錢，估計沒一兩年弄不完。

我已經進入下一家公司了，工作找得還算順利，至少前公司倒閉的理由聽上去很正當。

破產的核心原因是什么？

2018年，一輪又一輪的陣亡名單在業內瘋傳，連500強企業也性免不了。正所謂“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對于破產或瀕臨倒閉的企業家們來說，這種艱難更加直白。

分析深層次的原因，鋅財經創始人潘越飛認為，不管是新興產業，還是傳統產業，破產公司都存在一定的金融泡沫，難保自身安全。當經濟周期調整時，企業抗風險能力徹底暴露出來。

這是破產潮的核心原因。

他認為，過去中國的投資是賭博式投資，一份PPT，一份簡單的商業模式，就能換來很高的估值。拿到融資后，公司即使不賺錢，也可以拼命擴張。

但在寒冬到來之際，投資人收緊錢袋。以估值增長的企業就很少有人敢投了，畢竟滿地凋零的小黃車刺痛了不少投資人。 

此外，部分企業自我造血能力仍不夠強勁，缺少核心技術。很多工廠是為國外很多品牌做生產，而不是自產自銷。

破產之下，員工們該怎么辦？ 

潘越飛認為，不管是中年人，還是90后一代，每個人都要保持緊繃的狀態，提升自身職業能力和工作效益，確保自己的能力與專業崗位相匹配。

潘越飛還從老板的角度講述，很多公司為了確保不倒閉，為了開源節流只能裁員。他用了四個“一切”來概括。

一切向效率看，所以要裁員；

一切向現金流看，所以不賺錢的事不做；

一切向過冬看，所以要做自己的5年規劃甚至是10年規劃，去扛周期；

一切向新藍海看，只要企業的目標路徑是清晰的，這個時候反而是收割人才的好時刻。 

我們只是暫時沒錢了，這輩子還沒完。 

（應受訪對象要求，自述人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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